m大的元旦晚会精彩一如往年。有全校震破天际的校歌大合唱、有舞蹈社的十类舞蹈串烧、有滑板社的精彩滑板秀,有外语社和话剧社联合出品的撕心裂肺的《哈姆雷特》,有音乐社的钢琴独奏。
钢琴独奏的演奏者是马慧珍。
周韵韵:“啊啊啊,我们马慧珍看起来真的是很仙很可口……”
肖阳:“啊啊啊,啥家庭啊,能养出马慧珍这样温柔有才的姑娘……”
寇越望着聚光灯下恬静的马慧珍,感觉自己心里的阴暗小人压不住要蹦出来了。马慧珍确实很优秀,成绩、性格、与人相处细节等各种意义上的优秀。但马慧珍越优秀寇越就越伤心愤怒。但偏偏寇越也并不能做什么。
元旦期间时研回家一趟,顺便给寇越带来王馥自制的辣椒酱。王馥自制的辣椒酱是小区里的一绝,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佐料,但是鲜香辣一样不缺。
“越越,要不然我给你送过去?”时研在电话里说。
“我自己去拿,”寇越道,“我刚好明天下午要去趟银行,到时候顺路捎回来。”
结果由于下午突然有其他安排,寇越早上一起床就去了银行,回来的路上拐至时研和曲殊同的公寓,去取自己的辣椒酱。
寇越敲门不应,给时研发了条信息,输密码进门。与露台上正埋头给时研刷鞋子的马慧珍狭路相逢。
寇越猝不及防顿在门口的昏暗里。
马慧珍手指勾着时研的球鞋,顿在露台灰扑扑的天光里。
寇越惊觉眼前是什么奇景,开始满屋子找时研,她要跟时研打架! 但是时研不在,他去两条街外的周记胡辣汤店给马慧珍买早餐了。
寇越转头瞪着马慧珍,厉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马慧珍低着头不说话,但是眼眶却极快地红了,再不过十秒,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和大半张脸。
寇越也不为难她,转头给时研打电话,问:“你在那儿?”
时研平静地说:“越越,我在学校。”
寇越听到这句一点不磕巴的谎言,眼眶一瞬就红了,她面不改色吞下喉咙里的哽块,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我在你的公寓里。”顿了顿,不愿意显得自己太阴阳怪气,补充道,“马慧珍也在。”
寇越挂了时研的电话,就开始兀自发呆。她不知道时研和马慧珍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对过话。寇越低头去看马慧珍手里的那双鞋,能亲近到帮对方刷鞋的程度,应该早就过了暧昧期,是板上钉钉的状态了。
在等待时研赶来的时间里,寇越想起了寇怀璞离开以后的日子。楼下的老教师说的没错,时间果然能模糊记忆、抚平疼痛,寇越此时再想起来,其实也就几个片段而已。
那时她刚满十岁,小学四年级。
有一回,她拎着书包慢吞吞回家,路过一家小卖铺,她突然不错眼珠地盯着人家重新放到门外的冰箱看——去年夏天寇怀璞曾经站在这个冰箱前问她吃不吃甜筒。寇越最后是一路哭着回家的。其实这不是寇怀璞去世以后她第一次独自放学回家,也不是第十次,但就是突然意识到再也没有人来接她放学这件事情了。
有一回,她跟掌控欲强的王馥再次起冲突,王馥急赤白脸地要求她不做完两张卷子不许上桌吃饭,寇越直接当着王馥的面将卷子给撕了。最后当然是没有饭吃的。但至晚上十点,虽然其实并没有很饿,寇越却缩在被窝里在雷雨声里哭得喘不上气。她突然意识到再也没有人深夜敲门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开解她以及给她塞零食了。
有一回,王馥教她包了寇怀璞最喜欢的甜粽子,一大早载着她去墓园看寇怀璞。刚下过雨,墓园的石板路很滑,最后她走路太过心不在焉一不留神摔出了四级台阶,粽子一个个滚出去。王馥走在很远的前面,回着工作上的电话,没有回头看她。她蹲跪在原地一一捡起粽子,不住地转头遥望树木掩映下的墓碑,半晌,默默抱着脑袋低泣。她突然意识到,以后无论她摔得多重,也再也没有人用戏谑的语气抚平她的尴尬单手将她拎起来了。
……
而以上所有的“再也没有”的意思是,直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直到宇宙爆炸。
大概只过去十分钟不到的样子,时研就回来了,拎着周记的胡辣汤和油条。马慧珍过街老鼠似地沿着墙根越过寇越,去给跑出一头汗的时研递纸巾。
寇越站在客厅里,看到两人在一递一接之间短暂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露出个苦笑。
时研向着寇越走来,他好像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只利索道:“越越,对不起。”
马慧珍默了默,也道:“寇越,我跟他交往的时候,问清楚了你们只是朋友的关系,所以……我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马慧珍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寇越和时研只是青梅竹马的纯友谊,两人之间自小到大没有一丝暧昧。
时研比寇越大两岁,大两岁就约等于同岁,彼此之间没大没小。由于两家的大人各有各的忙,两人打小就在一张饭桌上吃饭,甚至偶尔也在一张床上睡觉,寇越五岁之前隔不了几天就要尿湿时研一回床单——寇越的尿床生涯比别的小孩儿要漫长些。
寇越喜欢幽默的男生,但时研不是;而时研喜欢温柔娇软的女生,但寇越不是。两个人如果硬要捏着鼻子往一起凑,不啻于给一个不吃香菜的人硬喂香菜,早晚是要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
寇越看都不看马慧珍,只是瞠着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时研。她有种强烈的被背叛感。她屡次在时研面前抱怨马慧珍的各种不是,时研总是不动声色地替马慧珍解释开脱,所以她还一直反思是自己太偏激了。寇越此刻感觉自己恁地傻丨逼,就跟电视剧里老爱离间男女主关系的跳梁小丑似的。
寇越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时研知道自己伤到她的心了,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自打两人过了为棒棒糖打架的年龄,彼此之间就再没有出现过任何芥蒂。时研性格宽厚,寇越直球不矫情,两人如果是同性,是能在澡堂子里互相搓背和厕所里比大小的情谊。
马慧珍替时研解释道:“寇越,他说你不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家人,所以他想再缓缓,再调和调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寇越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只寒着脸道:“闭嘴!有你什么事儿?!”
寇越不罢休地追问时研:“为什么非得是她?”
时研轻声道:“越越,真的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寇越问:“你们是一见钟情?”
时研默了默,诚实道:“不是。”
寇越闻言笑了,两只拳头抵在裤缝上,微不可察地轻颤:“我第一面就告诉你她是谁了,所以你清楚知道她是谁,但你没有想过要避开她。”
时研面色倏地一白,哑口无言。他当然是想过要避开的,年初阴差阳错的联谊上,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并不在乎她面子上过不过得去,之后的两次偶遇也都是不欢而散……然而事情最后就是变成这样了,所以也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了。
马慧珍看不得时研难堪,她忍无可忍地道:“寇越你不要太欺负人!我跟时研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们顾忌着你的心情,七夕一起看场电影吃个饭都要遮遮掩掩的,我们明明是正常交往的男女朋友!”
寇越的回应是,伸手抓过桌上早就不烫的胡辣汤,一扬手浇了马慧珍一头一肩。她不耐烦地斜睨着她,平声道:“我刚说没说过让你闭嘴?!”
曲殊同推开门就是这样跋扈的一幕。
寇越要跟时研和马慧珍两个决斗,曲殊同在时研且战且退的示意下,不由分说将之堵在客厅里。寇越听到时研卧室里絮絮的声音——马慧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研正在温声安抚她——感觉五内俱焚。
曲殊同不理解地垂眸望着寇越,突然问:“时研是你的男朋友么?”
曲殊同也不指望寇越盛怒之下回答,继续问:“时研是你的私有财产么?”
曲殊同一点不顾忌寇越的黑脸,很不客气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寇越没有精力深想曲殊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满脑子只想把里面那对男女拖出来。至于拖出来要做什么,她并没有想到。
——几年以后,寇越有一回深夜下班,在地铁上似睡非睡间没来由地突然回忆起这一天的细节。如果曲殊同没有硬拦着,她把那两个人拖出来要做什么。嗯,大概是叱问时研,为什么偏偏是她;再色厉内荏地威胁时研,你如果非要跟她好,我们以后就不再是朋友了。至于马慧珍,她则一个字都不愿意跟她说。
曲殊同堵在时研门前岿然不动,寇越实在突击不了,情绪也实在到了临界点,脑子一热,反手就向他的胳膊挥去。前两下稍微收敛着力道,是警告的意思,但曲殊同不为所动,后面就是真打了。并非偶像剧里嗔怒的花拳绣腿,是拳拳到肉的真打。也不知打到第几下,一直隐忍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飙出来,转瞬就湿透半张脸。
曲殊同漠然望着她,突然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生。”
寇越耳边马慧珍的哭声和时研的哄劝声都弱下去了,只剩下一句鲜明的直言不讳的格外使人警醒的“最讨厌”。她愤愤盯着曲殊同,蓦地横臂在眼上一抹,转头一把抄起自己带来的早餐大步走了。
曲殊同眼睛跟着寇越的动作,慢半拍地看到了早餐袋子。袋子里面似乎是卤粉。寇越和时研都不爱吃卤粉,所以是给他带的,他突然意识到。
曲殊同走到窗口,看到寇越出了楼下大门,毫不犹豫地抬手将袋子扔进垃圾桶。
曲殊同敲了敲时研的门,示意寇越已经走了,然后去厨房踅摸出一袋垃圾,慢吞吞下楼。
果然在垃圾桶的最上层看到一份未拆封的卤粉。
他盯着卤粉,眼前是不久前两人简短的对话。
——前情提要是,时研说曲殊同喜欢吃王记的卤粉,寇越顺口答应如果再路过太平路,会帮忙带一份不加辣的卤粉。
寇越笑着转头直接跟他确定:“不加辣对吧?”
他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