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尼整夜没有回到自己的巢穴,一直绕着小岛周围的近海一圈又一圈地游动,如果比喻作人类,可能他是在焦虑地来回地踱步,走来走去。
人鱼只需要简短的休息时间就能恢复精力,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在捕食或者戏弄猎物。作为海底少有天敌的生物,有时候太过强悍也不一定是好事。就他所知,许多同族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追逐竞赛与逞凶斗狠上。
从人类那里“回来”的塞利尼显得十分另类,他总喜欢靠近那些“危险又卑鄙的岸上生物”。
回到大海里之后,敏捷的身手和无边的海域给了他盲目的自信,那些捕鱼叉和渔网是那么迟钝又愚蠢,根本靠近不了他,上一秒他故意用尾巴将捕鱼船甩得晃晃悠悠,下一秒他就翻腾几下退到远处,看那渔民在船上破口大骂。
或者在稍大些的捕鱼船即将起网的时候,恶作剧一样用爪子将那网子划破,满满的鱼获像浪花的漩涡,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船上的人看着破网气急败坏。
有时他会趁着夜色的掩护,到码头和城镇近前游荡,那儿总是有很多的人。他们就像喜欢一起活动的沙丁鱼群,总是聚在一起,他们在干什么呢?
有一次他差点被岸上的人发现,他急忙躲到水里去。然后就看到水面上慢慢飘着一些零碎的东西,他谨慎地探出眼睛,看到石头砌的边岸上一个年老的雌性人类正在往水里扔着面包屑。
他知道这玩意儿,以前他在“老爷”的水池里,除了肉,那个雌性也时常给他吃这东西,她总说“没有鱼不爱吃这个”。
他谨慎地吃了一个,淡淡的小麦味道有些古怪。将水面上的面包屑尽数吞下,然后一个背身迅速地游走了。
“不要靠近人类,会有性命之虞。”
古老的种族谚语深深刻在每一条人鱼脑海里,从生来就被不断加深。贪婪的岸上生物曾将他们逼得几乎灭绝,他们乘坐着“怪异的方块”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生活领域,最后他们只得逃到深海和偏僻海域才能获得一丝喘息,曾经的海洋霸主现在像弱小鱼类一样东躲西藏……
对于人鱼和人类的深仇大恨,半路归来的塞利尼感受得不多,他只觉得人类是个奇怪的物种,也有好的人类,还有比较有趣的人类。
他还记得那次和一个幼年人类在海上玩木板,他们都玩得很高兴,他当时不小心咬了她一口,她一脚蹬向他的脸,这种亲昵打闹的活动,在和他同龄的人鱼里是没有的。他们都对他避之不及。
后来那个人类就很少到近海来了,他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不过现实很快告诉了他,“远离人类”的谶语是正确的。
在他快要成年的那段时间,他仍喜欢到人类船只航行的路线上晃荡,想寻找恶作剧的机会。但那次他遇上的是一艘战船。
目光如炬的瞭望手率先发现了他的身影,然后就见那艘笨拙的庞然大物放下了许多小型快船,鲁莽无知的年轻人鱼被激起了好战心,那些脆弱的木质小船哪里有他的鱼尾灵活?他会把它们全都掀翻。
但结果却是,箭矢如雨滴般袭来,有的划破他的鳞片,有的插入他的身体。
船头的指挥者大声呼喊“捉到它的士兵,赏1千金币!”
小船上的士兵纷纷鱼跃下海,套索、弯刀、尖叉。火枪的砰响自船上传来,让他躲避狼狈。
他最终带着一身伤痕,仓皇逃离。
从未受过如此重伤的人鱼无经验地漂流在海上,正值成熟期的他一边忍受身体内生长的浑噩与痛苦,一边任由海水冲剥着身上的伤口。
他昏迷着被冲上礁石滩,直到那个人类发现他,将他从海边拖走。
那个老渔夫独自一人住在那个岛上,还有一条狗。那东西每次一见他就躲在渔夫脚边瑟瑟发抖。
那是个好人类,跟前两次给他喂东西的雌性人类一样。
他早知道,人类就是这么古怪。
好吧,现在还多了“危险”。
老渔夫用了一些岸上的草磨成汁将他的伤口治好了,其实他自己在水里也能找到水草,只不过有些麻烦。
他不像“老爷”那儿那个絮絮叨叨的雌性,他不经常跟他说话,总是一个人搬个椅子坐在木桩上那块平地,看着辽远的海面,有时候能从太阳冒头一直看到太阳落到海里。
塞利尼经常在那儿弄出些响动,他也毫不在意,仿佛没看见他。渔夫身上散发出让他感到低落的情绪,仿佛靠近他就会被吸入进那个悲伤的漩涡。
后来他慢慢开始跟他说话,人类总是这样,喜欢自顾自地说,也不管是否被听得懂。但塞利尼是勉强能听懂的,但换了他的同族们就不一定了。
说的是他和他的配偶之间的事,他们人类叫作“妻子”,似乎他还有个“孩子”。
有一次他打断他,问他:“他们不在……这里?”
他看上去有点惊讶于他会说话。他当然会,人类的语言并不很难。
随后牵了牵嘴角,花白的胡子下的嘴唇微抿,“他们……很早就不在了。”
浑浊的眼珠里翻滚着湿润的水,似乎这条人鱼偶然的问题就将他的陈旧伤疤挑起,疼得他流泪。
自那之后,老渔夫总爱找他说话,也经常教他说一些新鲜的词儿,什么“集市”、“城堡”、“植物学家”,还给他讲一些年轻时的故事。他还给他取了名字。
老渔夫有些悲悯地看着这条独特的人鱼,在救治他之后,他经常游来听他这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也让他多了一点慰藉。
不过,一条人鱼,与人类牵涉过深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他以后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那段日子十分平和安宁。
渔夫死后,他就很少到这个岛来了。
人鱼成年后都是喜好独居的生物。除了发情期会碰面,而这时也无非是为争夺雌性展开的流血碰头。
塞利尼的发情期一直没有来,他也并不在意。
他以前总喜欢去沉船遗迹里搜集些奇怪的闪亮器物装点巢穴,或者奔袭数百海里,只为捕猎一条罕见的深海鱼。
以往充满乐趣与挑战的海洋,忽然变得寂寥无边。
胆小的小型鱼在他到来之前数英里就逃窜游开。随意掀开一块石头,下面的寄居蟹缩进壳里咕噜噜地滚走。
仰面躺在细沙上,海底的珊瑚、水草、幽蓝幽蓝的水波纹,阳光折射进海水的缕缕光线,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又无聊。
他沉躺在海底,就像那个已经死去的渔夫从前坐在木板平台上,呆呆地看着海面。
那个悲伤的漩涡似乎又要将他吸卷进去了。
他多想要一个陪伴他的……伴侣。
这个突如其来的渔夫教给他的词跳入他的脑海,吓得他瞬间从铺满细沙的海底弹跃起。
如果其他人鱼知道他的想法绝对会笑得在海里来回打滚,这真是条怪异的人鱼。一条不在发情期人鱼,居然会想要接近雌性?
但塞利尼清楚,这个念头是那么的真实,又强烈。
一个“伴侣”……
他想要一个伴侣,一个属于他的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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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利尼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贝壳,忐忑地往小屋的方向游去。
昨天他给她带了一捧“花”,但她似乎并不喜欢。渔夫说他当年跟妻子见面时送了漂亮的鲜花,她非常喜欢。
他见过“花”,但它只长在岸上,海里并没有。他在海底徘徊搜寻,最后揪了一把最像“花”的海葵打算送给她,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有些紧张。
可她将它丢到了海里,她不喜欢海葵。
不过那头肉质鲜美的小型鲨鱼她似乎很喜欢,这让他感到高兴。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费劲周折捕杀了一头以机警灵活着称的幽灵鲨,没有什么比肯定一个雄性人鱼的捕猎能力更大的赞美了。
他从水面浮起,朝小木屋大声喊她的名字。
艾比从门里走出来,她换了一身衣服,卷曲的棕色头发披散在身后,有些被风吹起。
她抬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虚眯起眼睛看向屋前那伸出去的木板平台。
那条人鱼像个浮标似的在那儿忽上忽下,海面波光粼粼,银色的长发也泛着水光。
她走到平台跟前,低头看他,
“叫我有什么事?”
只见那条人鱼将怀里一堆各种颜色的贝壳扔在木板上,带着点羞涩和期待地说:
“艾比,”
“做我的……配偶吧。”
她看了看地上那堆贝壳,有的上面还缠绕了水草和藻类,有的还张开壳缝翕合着。
看着那傻鱼浑然不觉此举有多荒唐离谱,还一副满怀希翼的神情。
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