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是一条人鱼!
她被眼前的画面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以前听过那些经常远洋出海的水手们说过这类奇闻异事,什么勾人心神的美人鱼在海上引诱水手然后拖下去吃掉啦,什么误入海神领地,游览豪华的海底宫殿又奇迹生还的幸运儿啦。海上憋闷漫长的航行总会让人们忍不住编些故事来解闷打发时间。
但一般这种话更多被当作谈资的传说逸闻,很少有人当真。更何况,美人鱼不是只有雌性么?怎么还有公的?
震惊过后,她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见他不像是有攻击性的样子,从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里她居然看出了一点紧张。
遇见一条略通人性的傻子人鱼,也比落到什么邪恶贵族或是恶贯满盈的海盗手里强。
不过这条人鱼,听得懂人话吗?他想干什么?
情况过于复杂,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塞……塞利尼。”
他向她举起手里那滩软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的透明物,口齿模糊地说。
“什么?这个?”她狐疑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它叫“塞利尼”?
见她误会了,他摇摇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
“塞利尼,是你的名字?”她指向他,试探地问。
只见那人鱼点了点头。
真是稀奇,这条人鱼还能听懂人说话。不过这样也好,能省不少的事。
他将手里的一团黏糊透明状东西伸到她近前,仿佛是想让她接住。她警惕地打量了一下,谨慎地接过那东西。她的手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颤抖了一下。
那东西黏糊糊的触感十分恶心,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点蠕动,似乎是一滩可怕又恶心的虫子。她差点呕出来,连忙将这东西甩到前面的海水里。扑通一声,溅起一些水花。
见她扔掉了那个东西,人鱼看着她将掌心往身上的衣服上蹭,似乎十分嫌恶。湛蓝眼珠流露出黯淡失落的神色。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扔得太快了,有点……不合礼仪?什么鬼?她居然在跟一条鱼谈礼仪?
那条人鱼,或者叫塞利尼,游到靠近那头鲨鱼的地方,向她指了指嘴巴,张了张口。
她向前两步,蹲在那头小型鲨鱼前,在鱼和自己之间来回指:“食物?让我吃?”
他点头的幅度变大,带了一点喜悦的情绪。嗯……还有那么些许的得意?这一刻,她头一次对自己从小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感到不必要。
这人鱼,也太像人了。连表情都跟人似的,就是说话不利索。
伸出手指,在柔软的鱼肚上划了几下,就像锋利的刀刃划开奶酪,一块有两个手掌那么大的鱼肉被递到她面前。她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她再看就又是和人一模一样的手了。
向他道了声谢,这该死的礼仪训练的后遗症。接过那块肉,环顾了下四周,这地方的条件也不指望有火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就地盘坐在地上。
屏息闭眼咬上那块生鱼肉,像是强忍着不适。软嫩的鱼肉在唇齿间被磨碎,没有想象的巨大腥味,反倒有些淡淡的甘甜。
她认真地吃着鱼肉,没注意一旁的人鱼也在专注地看着她吃,又来了,那种像懵懂好奇的动物打量的目光。
那个块头,那道视线实在无法忽视。她对他说道:“你也吃吧。”她向他比出了吃东西的手势,又指向他。
塞利尼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上身稍微再探出一些,双手抓住鲨鱼的头和尾,似乎他也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姿势“用餐”。
只见他埋头在鱼肚上,大口地撕咬吞吃着,空灵俊美的外表忽然显露出一些凶残的兽性,这跟他刚才的“人模人样”相去甚远。
她看得怔住了,也忘了嘴里还在咀嚼的鱼肉。
察觉到她在看他,慢慢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竟从中读出了一丝窘迫和局促。
她很快恢复了表情:“嗯,那个,谢谢你的鱼。”
“我叫……”她顿了顿,“艾比,我叫艾比。如果你叫得出我的名字的话。”她耸耸肩说道。
在这个奇怪的陌生地方,对着一条危险的有一点人性的人鱼,她跟他介绍自己的真名。也许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这样想着。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一片茫然。
“艾比,艾比,我的名字叫艾比!”她不耐烦地重复,这条蠢鱼!
他嘴边沾了一些白色的鱼肉残渣,让那张看上去聪明的漂亮脸蛋变得跟个傻瓜一样。
“艾……艾,比。”
像是许久没有上过松香的琴弦,有些沙哑,听上去显得古怪。
但他的神情却是柔和的,像是随着水波飘摇起伏的海草荡起的轻轻气泡。
她看不见,在平静的海水下,他的尾鳍正隐秘又欢愉地小幅游摆。
-------------------------------------
“你就叫塞利尼。”老渔夫看了看夜空里高悬的冰凉月亮,“愿月亮女神庇佑你,我可怜的孩子。”
……
他在大海里随波逐流,放任自己被海浪冲上一滩碎石,身上的刀伤和箭矢的伤口隐隐作痛,流下淡青色的血液。
他的大半身体伏在岸上,奄奄一息。
那个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画画的老渔夫发现了他。刚刚从人类手里死里逃生,尽管浑身是伤,但敌意仍像无形的尖刺,他要是敢靠近一步,他就挖出他的心脏。
渔夫走了,他稍稍放下心来。
但很快他又回来了,带了一个木筏子,不怕死地无视他锋利的指爪和尖牙,将他拖到木筏上,用几根绳子将他从碎石滩拖走……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生活在一个逼仄的水池里,不过是转身几下甩尾的距离,便触到了世界的尽头,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他的世界十分奇特,除了沉在池底放空和睡觉外,他时常攀附池边窥伺水上世界。没有水的,空旷的,黑暗的屋子。
有时又会“亮”起来,有许多奇怪的“东西”在上面“游”,但他们没有尾巴。
后来他知道,他们是人类,但他不是,她说他是“人鱼”。
这是每日负责饲喂他的那个年老的雌性人类告诉他的。她以为他是个没有意识的低等动物,所以经常自言自语似的对他说很多话,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都是一些人类的事。
他的主人是“老爷”,她口中最多出现的人类。“老爷”买下了他,他是属于“老爷”的珍贵财产。
“老爷”经常在那间屋子里举办宴会,那时每一寸黑暗都被灯火照亮,幽黑的池水都染上火光,让他无处遁形,只好蜷缩在池底的一角,但这样会有人用木棍戳弄躲在角落的他,所以后来他就沉躺在偌大的水池中央底部,仿佛死了一样。
喧闹与笑声透过池水变得扭曲而夸张变形,那对他来说无异于惊恐的折磨。
渐渐习惯之后,他会在那些人类欢饮到迷醉的时候,游到池边悄悄探出头偷窥。一双冰蓝的异类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水上那个糜烂荒淫的世界。
雄性和雌性,纷纷脱下自己的“鳞皮”,在地上交缠着,骂声、浪笑、喘息、尖叫。鲜血和美酒的味道,淫靡和潮热的气息。白花花的肉体像蛆虫一样扭动,他认不出哪个是“老爷”——那个偶尔来池往水里扔生肉的雄性——也许他们都是“老爷”。
半瓶酒被扔到池子里,瓶子漂浮在水面。血一样艳红的酒液渗进冰冷的池水,融化荡漾开来。慢慢地,他的眼睛也被蒙上了层雾气,一种迷乱梦幻的奇怪感觉笼绕着他,也渗进他的身体。
后来“老爷”被人杀死了,每日饲喂他的雌性将他装到木桶里,偷偷运了出去。
老迈的身躯艰难地将他运到码头,将木桶连带着他一起推下水。
清爽的流动的海水,有力的波涛与浪头,他兴奋地在海里游动回旋。
他就这样重新回到了他的诞生之处,没有边界的深远广阔世界……
也许因为这段往事,他虽回到了海洋,却与同族不同,他始终游离在人间的边缘。
他憎恶人类,憎恶陆上,但有时却不知不觉地潜到城镇的周边,冒着被船只和渔夫发现的危险,遥望那些陌生的建筑和往来的人类。
他们既邪恶又善良,既贪婪又慷慨,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塞利尼。”
那个从海边救了他的人类给他取的名字,他说是那是月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