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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由于病人家属隐瞒既往病史,刚刚结束的开颅手术险象环生,原计划用时七至八个小时的手术,至最后缝合结束,一共用了十三个小时四十分钟。然而,术后也没办法回家好好休息,因为病人需要再做二十四小时的术后观察,主治医生必须待命。
    曲殊同平躺在准备室的椅子上休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此时累得都懒得抬一抬手指,遑论翻过大半个病区去值班室。大约五分钟后,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虽然仍能感知周围,但一切都像隔了一层雾。
    病人术后第五个小时出现了危急状况。他听到呼叫,机械地坐起来,然后奇迹般地在十秒钟内完全清醒,起身向闯进来的值班护士微一点头,进行新一轮的消毒、更衣,开始第二次手术。
    刚刚开始恋情还未到同居地步的情侣都有什么约会的借口?逛街?吃饭?看电影?没有其他更新鲜的花样吗?夏娃情丨趣大床房优惠券?打扰了。
    如果是校园里的情侣,两人约会的借口可以十分堂而皇之,上自习备战四六级、参加社团活动、去图书馆准备论文。但各自工作了的且都过着枯燥生活的情侣,约会的备选项就非常寥寥了。
    寇越:我们去看电影吧。
    寇越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挑了一部爆米花电影,向曲殊同发出邀请,由于曲殊同没有及时回复,她又以饱满的热情嗖嗖嗖连发三条语音,违心地解释了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期待。
    她喋喋不休给曲殊同发语音的时候,周围的小伙伴们纷纷露出不忍的表情。业界都知道,此片的导演是新生代导演里当之无愧的烂片之王。他的电影一贯大成本、大制作、大明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热闹是很热闹,但屡屡电影结束,扔掉爆米花桶和可乐罐,去上个厕所撒泡尿,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曲殊同的回复在十分钟后抵达。
    曲殊同:如果你不介意我中途睡着的话。
    寇越太过兴奋了,以至于以为曲殊同口中的“中途睡着”,只是在暗喻这部电影的无趣。结果半个小时后,曲殊同真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的,直到电影结束都没醒过来。
    寇越在电影打出主演字幕的时候开始叫他,一直叫到所有人都走光,清洁阿姨进来打扫,都没能叫醒。她慌里慌张地正准备不行就掐脸的时候,曲殊同喉咙里低低响了一声,人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寇越:“你怎么叫不醒的?你多久没睡了?”
    曲殊同尴尬地直起身,十分嘴硬:“你声音太小了。”
    寇越:“……”
    寇越在清洁阿姨打趣的目光里,幽幽道:“刚刚掐你脸了,疼么?”
    曲殊同:“……”
    寇越整场电影下来有两个意外收获:耳根、颈后好像是她的敏感处,人类断片情况下的脑袋实在太重了。
    两人牵手出了电影院,去楼下餐厅吃了寿司。曲殊同依旧是安静而风卷残云的风格,寇越看他讲不听,果断伸出左手去攥他的右手手腕,硬核培养他细嚼慢咽的节奏。曲殊同最后是跟寇越一起放下的筷子。
    曲殊同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都没有神采了,寇越便想让他早点回家休息。
    所以两人在寇越家楼下分开的时候,只刚刚八点出头。
    “你姐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寇越下车时突然想起来问。
    ——商场偶遇曲淑媛的当晚,寇越就向曲殊同做了详实的阐述。
    “八月底。”
    寇越比了个ok的手势,脑子里瞬时就出现了林染的行程,林染届时刚好在英国,可以请他帮忙代购个礼物。
    “喂。”
    曲殊同突然降下车窗,叫住一下车头也不回的寇越。
    听说大家热恋时期分开的时候是要亲一下的。
    寇越回头一头雾水地瞅着曲殊同,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在未知的角落天人拔河片刻,略有些扭捏地道:“……要不要上去坐坐?”
    刚刚开始交往就做些什么是有些太着急了,但如果是曲殊同的话,也不是不行。
    曲殊同不感兴趣地摇头拒绝,她家什么样,他早就在她的直播里看过了,没什么新鲜的。他轻咳了咳,伸手矜持地轻蹭了蹭自己的唇角。
    寇越面颊滚烫,就像谁趁其不备在上面点了一把火,她迅速奔回来扒着车窗在曲殊同嘴角重重一贴,然后在转瞬间消失不见——中考的百米赛跑项目上她要是有这个成绩,王馥能提前三年端起区状元妈妈的姿态。
    七月入伏以后,寇越的电费蹭蹭蹭地上涨,六百二,几乎能赶上四分之一的房租了。她龇牙咧嘴地交完房租和水电费,将炖盅里的虫草花乌鸡汤倒进刚买的保温杯里,开车去给曲殊同温暖,顺道接他下班。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庭,寇越偶遇数月未见的马慧珍和时研。
    两人是来医院做产检的,显然是刚怀上,虽然肚子一马平川,这对新手父母也频频低头温柔抚摸。以至于迎面而来,寇越不得不与其他人一样自动让行,给他们通过的空间。
    “越越?”
    时研在错身而过的一瞬瞅见了寇越。
    “来产检啊?恭喜。”
    寇越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扫,吝啬地微扬了扬唇角,露出个仓促而就的笑容。
    时研听到这样敷衍的恭喜,原本激荡的心情瞬时就掉到了谷底。
    结婚前夕,时研在一地鸡毛里特别抽空去见了寇越,寇越当时面带笑容也说了这样一句恭喜——要结婚了?恭喜。时研眼圈都红了。段芝芝曾经跟他说,其实人跟人之间没有原谅,在听到寇越这句平静的“恭喜”时,他深刻明白了。
    “你有朋友住院?”时研问。
    “是给男朋友的,他是医生。”
    “曲殊同?”时研立刻想到了。
    “是的。”
    “我以前就觉得曲殊同应该是喜欢你的,只有越越你能喝到他冰箱里的酸奶,而且是最难买的芒果口味的……”
    ……
    马慧珍屡屡听到刺耳的“越越”,面色十分不虞,但最后仍是按捺着,在包包里翻了翻,仰头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表示,自己的手机好像落在医生的办公桌上了。
    “越越,你们聊,我回去找找。”
    时研这样说着,在马慧珍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寇越能看出来那两下的意思。第一下:慧珍,你跟越越聊聊,两家上一辈的关系在,你们俩总不能一辈子不说话;第二下:慧珍,越越的脾气不太好,你要担待些。
    寇越面带微笑目送时研忧心忡忡离开,面无表情望向民间影后马慧珍。傻子才看不出来她是故意支走时研的。只有时研是个傻子。
    马慧珍轻抚着小腹微笑:“我真厌恶他叫你‘越越’,一起长大有什么了不起。”
    寇越语重心长地“劝解”道:“你想开点。”
    马慧珍瞠目望着寇越,半晌,冷冷道:“你凭什么给他脸色看?他说到底也并不是你亲哥哥,没必要对你有什么交代。”
    以前楼下的胖姑娘钱末也曾经微弱地劝过:时研其实也没有那么孙子,我听他们学校的人说,最开始两人在各种场合上偶遇,时研那么好的脾气,人前人后没少给她难堪。主要是马慧珍那厮段数太高。
    寇越不为所动,在钱末那里落下一句无可奈何的抱怨:你的脾气真跟你妈半斤八两。
    ——时研情急保护马慧珍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没有监控”和“扯不清”,寇越没有告诉任何人,是她在老邻居面前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寇越轻抿了抿唇,温声解释道:“其实我大老远就看到你们了,我没有避开,我也没有主动跟你们打招呼。”她顿了顿,仿佛怕她不明白,继续道,“我没有要给他脸色,其实如果他不叫住我,我甚至都没打算给他眼神。”
    大学时期的寇越,性格是直来直往的,喜欢和厌恶都不吝表达,所以在马慧珍那里栽了个灰头土脸的大跟头。跟着八面玲珑的林染工作几年以后,学到点四两拨千斤的道行……要不说学无止境呢,四两拨千斤看着别人跳脚是比自己直接跳脚要解气一万倍。
    马慧珍自打大二那一役,再也没有跟寇越讲过话,所以一时不能适应这样不急赤白脸的寇越。此时寇越甚至是带着微笑的,眼神也没有攻击性,在路人看来,仿佛她们真的是一对久未见面略有些生疏的朋友。
    寇越愈发和颜悦色地道:“你自己记住,也转告时研,我不至于再跟以前一样跟你们翻脸,但我看不上你们俩这件事儿,并不会因为日子长了就变淡。”
    马慧珍跟人征战口舌极少居于下风,所以一时有些适应不良,半晌,她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时研?”
    寇越的眼神越过马慧珍的头顶直向刚从楼里出来的时研,她不疾不徐道:“我毕竟也虚长了几岁,虽然比你晚,但也搞懂了那些奇奇怪怪做人做事的门道。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做得不留一丝余地,以免有些人破罐破摔心安理得地无耻。我就是要这样偶尔刷一刷存在感,给你添添堵,要不然你真以为你使的坏心眼儿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寇越的一番话其实是前后矛盾的。前面说,要不是时研开口叫住她,她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他们,后面却又说,她就是要刷存在感给他们添堵。其根本原因是,她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两个人给她带来的伤害了。当然,并非原谅,而是“算了”。
    但她极度看不上他们,所以像这样偶遇时,能顺手添的堵为什么不添呢?
    大家都生活在柴米油盐的真实世界里,有即便沉淀至谷底也经久不散的爱恨情仇,并非切一个镜头就是一帧新画面一番新际遇的偶像剧,谁的灵魂都沾染着沉疴,谁都不清高,没有一笑泯恩仇。
    寇越讲完最后一句话,时研就到了近前,她面容一改客客气气地向他挥了个手道别,再敷衍地扫了眼马慧珍,转头走向曲殊同工作的大楼。
    结果刚进大楼就与曲殊同打了个照面。
    “我来晚了?”寇越问。
    “是我下来早了。”曲殊同回。
    “你刚刚遇到时研?”曲殊同问。
    “嗯,他们来产检。”寇越顿了顿,“他有孩子了。”
    曲殊同望着面目郁郁的寇越,伸手在她后颈肉上贴了贴。
    两方在楼下中庭偶遇时,曲殊同正在病房窗户前跟同事交接,他嘴里默着病人略有些超标的数据,一转眼便看到楼下三人并立的画面。他十分不解,他们为什么居然还能站在一起和谐地说话。
    “如果不高兴,以后就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见面也可以不打招呼。”
    一个明明知道事实却在人前振振有词说“没有监控”的,一个活在一条人命之上却梗着脖子混淆是非反咬一口的,她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弃之如敝履。
    寇越微微仰起脖子,贴紧他的手掌,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笑了起来。
    刚好是下班高峰期,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出行跟半个小时后出行,能在同一时间到家。
    曲殊同将自己的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停在医院北角的篱笆前,在大道尽头落日的余晖里,与寇越琐碎聊着,一口一口喝着香喷喷的鸡汤。
    “时研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不错的朋友,大方,周到,脾气好,能容人,你们做了三年的室友,只是因为我这件事情就不再来往,真的有点可惜。他结婚时你也去了,不如顺水推舟恢复邦交吧。”
    “本来没打算去的,当天看到现场照片里有你,临时赶去的。”
    在收到请柬的当天,曲殊同就已经跟以前的校友交待过了,请校友帮忙将礼金带过去。
    寇越原本是有些苦口婆心规劝的意思。曲殊同活动的圈子小,人也不开朗,有时研这样包容性比较强的朋友是件好事儿。但乍然听到这样一句直抒胸臆的,霎时红了脸。
    她遂忘了初心,抿了抿唇,继续道:“其实如果不是时研说了那句‘没有监控’,也许再过两年,我也是能接受他跟马慧珍好的。”
    ——每个人都在可惜寇越和时研多年的感情,每个人都觉得如果寇越能再宽容些就好了。
    曲殊同倒出第二杯盖的鸡汤,用筷子挑出里面的虫草花丢到寇越面前的桌面垃圾缸里,他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接受?不用接受。”
    寇越听着曲殊同毫不犹豫的鼎力支持,感觉一颗心被熨帖得妥妥当当的,她突然理解高颂以前的一席话了。
    高颂说,我有时候特别灰心丧气,我爸妈诈丨骗金额高达1.2个亿,我一个三线演员,估摸着到退圈儿都攒不到这个数,我常常觉得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每每看到有人举着写着我名字的灯牌,眼睛发亮望着我,无条件相信我,仿佛我是个多么美好的存在,我就立刻能重整旗鼓,忘了前一天晚上恨不得要上吊的抑郁。
    寇越跟曲殊同说,每个人都需要朋友。
    高颂跟寇越说,每个人都需要被肯定。
    曲殊同不知道刚刚发生什么了,寇越突然就挪到他身边,低头打开他的怀抱,将自己填了进去。他一头雾水地左手搂人,右手喝汤。但刚喝两口就不由自主笑了。
    女朋友真是地球上最可爱的生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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